2014年7月29日 星期二

泛談藝術的本質(上)

我已經拍了17年的攝影師朋友跟我說,要去定義藝術是什麼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,因為藝術本身的概念就是很模糊的。

我覺得我朋友說的沒錯,但還是有些事情是可以反過來討論的。例如說,從人為什麼會嚮往藝術開始。

原始的本能來看,很可能跟求偶期時的競爭,而發展出來的審美觀有關係;美景、美人、美物、美食,一切讓我們覺得有點飄飄然,暫時可以忘記現實無趣的東西,可以進入類似催眠的愉快狀態。

聽起來有點道理但又有點危險是吧?好像跟毒品差不多--事實上,如果毒品沒有嚴重依賴性與危害健康的問題,其實也不是多糟糕的東西不是嗎?很多人也會沉迷在某個興趣裡,來紓解他們在現實生活的壓力。只要沒有惡性成癮的問題,很安全的不會反撲到現實之中(我離開這個作品以後,這個作品並不會因此扭轉了我的人生),這樣的愉悅是很接近藝術的本質。

但這樣分類還是有很大的漏洞。例如說,電視連續劇算不算藝術?一部重口味的商業動作片算不算?跑去吃一頓麻辣鍋算不算?如果只是要刺激感官而讓意識造成某種催眠或當機的效果,那好像連看著色情媒體自慰都算是藝術了。當然有比較廣義的說法,會說情色與藝術本來就不可分的,但我覺得還可以再細膩一點的討論,因為畢竟連三級片與A片都還是有點差別的。

我們就從三級片跟A片的差別去討論好了,上流的三級片除了攝影與燈光更精緻之外,更懂得劇情與分鏡的鋪陳,一樣都是一、兩個小時片子的重點,就是要看俊美肉體的性交,好的三級片會讓你能重投到尾享受那個煽情的暗示與過程,甚至是瘋狂性愛以前的深度壓抑;在更上乘一點的三級片,可以上演了五、六次的性愛場面都不會讓你覺得重複或厭倦。一、兩個小時的A片很難做到這樣,所以通常是分成三、四場不同場景與情節的橋段,才有可能說服你把整部片子全部看完。

從這樣的分別裡面會發現一個很有趣的事情,感官的刺激會不會麻痺,以及一貫性與層次的掌控,是很重要的一項指標。觀眾來到作品的前面,尋求的就是一種擺脫現實麻木的刺激,如果這一整套的刺激是缺乏自制與規劃能力的,那種顛覆的快感如果不是大幅減弱了,就是那個有效時間會變得很短。

如果把這結論套用到前面幾個例子便比較能解釋的出來,麻辣鍋如果只是吃到味覺接近麻痺,而不斷的追求更重口味的醬料,那已經離吃的藝術很遙遠了。若一部動作片會被多數觀眾歸類為商業而非經典,常常是因為有太多抄襲的痕跡,或著那個投入的情緒總是不斷的被打斷,而無法從頭到尾都全程享受那種緊張感。電視劇則往往因為拖戲或誘惑觀眾繼續觀看的意圖,遠高過了愉悅觀眾的經驗,以致於即便成功的在觀眾的不耐煩與想知道結果間掌控的很好,整套感官刺激的計算,也因為被觀眾看穿而難堪(換個比較簡單的講法,就好像爆乳而高人氣的女生爆多,但真正爆乳而長紅的其實爆少)。
到這邊我們好像可以歸納出藝術的另一個特徵,感官的刺激不是問題,問題在於不流暢、會被打斷的刺激,或著在享受途中已被看穿的刺激。最後一點「被看穿」幾乎是最嚴苛也爭議最大的鑑別方式,也幾乎是純藝術與商業藝術最大的戰場。如果每次前人曾經成功過的事情,後人的仿冒被逮到就不算是藝術,那麼後人便只能朝前人沒挑戰過的疆域才能算數,可是真要搞到完全沒人做過,又變得難以鑑別什麼上乘,什麼是下等;但對於只要能成功吸引最多觀眾來觀看的商業藝術而言,爭論這點顯得過於多餘,這塊領域比較在乎誰每次端出來的刺激比較不可被取代,反倒是外行的觀眾長期下來,比較會因為長期競爭下的厭倦,而對於藝術與商業藝術有了模糊的概念;狹義的著重單方面口為刺激的不斷加重,會特別離純藝術的領域越來越遠。

到這邊,「何為藝術」的範圍比較明晰了一些,可是還有一個明顯的問題到這邊事還沒有討論到的,那就是「真實性」的問題;一張極美的影像常會得到「太假了」的批評,好像批評的人都矛盾的忘記了,就是因為現實太枯燥乏味了,人們才會想尋求藝術得到撫慰。

2014年7月6日 星期日

大夢想家/Save Mr. Bank

「大夢想家」算是迪士尼近年的電影裡,難得一見的深入題材,英文原名"Save Mr. Bank"雖然很明確的點出了主題,導演卻還是刻意選了一個非常迂迴的方式,來描述女作家崔佛斯的創作療傷之路。很難說這種迂迴而不直述的方式,會是把這個故事的哀傷打入觀眾心房裡最好的方式,但我試著先把原本的劇本還原開來,或許比較能分辯,導演的選擇有沒有必要性。

電影一直環繞在女作家「怎麼把那個哀傷童年,轉換成廣受歡迎的兒童小說」的謎團裡。我在這邊把這兩個版本先重新整理出來。

現實童年
幼時的崔佛斯有個浪漫溫柔的父親,卻嚴重缺乏面對現實的能力,不止是在工作上失利而讓全家的生活每况越下,還不停的靠酗酒、翹班、甚至在公共場合脫軌演出的方式,來發洩他對銀行工作的痛恨。她父親也因為長期的嚴重酗酒,而開始吐血並臥病在床,小崔佛斯卻因為無法忍受父親的絕望,而翻出她母親藏起的酒瓶偷給她父親喝,但她已經被逼到極限的母親,卻也被她這樣的行為崩潰,而想跳河自殺,所幸在最後一刻被小崔佛斯拉回。願意重新面對現實的母親,把個性較强的親姐姐找來幫忙(卻也是他父親最討厭的人)。小崔斯佛的姨媽一來,馬上嚴格的替家裡建立起紀律,並承諾她們家一切都會好轉,但崔斯佛的父親最終還是因為重病而離世。長大後的崔斯佛搬去了英國,終身單身,卻因為寫下了「歡樂滿人間」這部超受當時歡迎的兒童文學,而成為紅極一時的大牌作家,個性卻憤世嫉俗又古怪。

歡樂滿人間
銀行先生(Mr. Bank)因為長期忙於工作而無暇與孩子相處,偏偏他家的小孩卻特別調皮難管教,專門以氣走保姆為名。有天有位魔法保姆乘風而飛入他們家, 「幫助小朋友甚至是她們的父母重拾歡樂,教導他們如何克服生活的困難,並且讓擁有正向思考。」(轉自維基百科)

很明顯的是,崔佛斯並非單純的將童年生活改編成小說角色,崔佛斯父親很明顯的與「銀行先生」是完全顛倒的角色,她姨媽的出場雖然很明顯的是「魔法保姆」的靈感來源,但跟那種「隨時可以召喚動物們與孩子一起跳舞」的形象天差地遠。更別提她父親過世時,她曾心痛的質問她姑媽說 : 「你保證過一切都會好轉的」,而她姑媽卻只是板著臉回說"I'm sorry"。(英文的Sorry同時有抱歉與遺憾的意思)

那是很另人心碎的一幕,要如何讓一個已經很悲慘的故事往更悲慘的方向走呢?給故事裡的人一點希望,讓裡面的人物開始相信,自己是有點幾會扭轉這個局面的-然後碾碎這個希望。若想再殘忍一點呢?揭穿這個希望只是幻影嗎?不,那還只是普通的手段而已,最高明的方式,是讓她發覺這個願望之所以被碾碎,源自於她本質上,某種緊握不放的傾向。例如說;如果他深愛的父親能夠現實一點,如果她可以不再她父親已經重病在床時,還偷找酒出來給她喝,如果她爸爸最討厭的姑媽,能夠更早來她們家帶入紀律的話,她童年的尾聲應該可以用更好的方式結束吧?

停,等等,這不是一個假的悲劇故事,而是一個真實的人生回憶啊。把一個人心裡最深愛的那部分,劃上了注定要因此她自毀的等號,不正是在徹底的否定一個人的靈魂或本質吧?崔佛斯怎麼可能一邊當起作家、發揮著她父親從小陪養的想像力,一邊坦否定自己所愛的父親的呢?縱使她在她父親過世後,終究撐了過來,卻永遠也不願評論他爸爸的缺陷。她雖然學會了要靠自己為自己的人生負責,卻也知道她父親所帶給他們的那個浪漫童年,是無可取代的。她需要一種方式,可以不被她父親所痛恨的世俗價值觀所吞沒,也可以不再為了保護自己所愛,而終身為自己的童年保持沉默。

於是她在作品裡將他父親一分為二,一個是擁有他父親外型,個性卻是他父親最痛恨扮演的銀行經理角色,雖然極度現實卻讓家庭衣食無缺。另一半則是想像力豐富(施魔法),能在任何時刻鼓舞孩子在逆境中能自己站起來的魔法保姆。

但這部分只有她父親的形象是不夠的,因此她又將她姑媽成熟而冷靜的個性融入進來,於是家喻戶曉的神仙保姆瑪莉崔萍就這樣誕生了。可是這個創作真相,卻是導演與女主角最不願意直述的部分,而只將線索分散在謎團般的交叉剪中。因為這個「分離」與「融合」的秘密,是她得以與世人分享她父親的美好,卻不必承認他父親人生失敗的救贖之路;瑪莉崔萍不只是一個揮揮魔法就能彌補遺憾、拯救困境的虛擬角色而已,「它」本身就是作者在人生的悲傷與瘋狂的掙扎之間,所努力想選擇的人生態度。所以她謹慎的只用魔法讓孩子沮喪的時候安慰、激勵他們,卻堅持要孩子必須自己去面對問題本身,甚至教導他們去同情、理解這些會讓他們失望的大人處境。

上天是殘忍又溫柔的;現實因為無能而淘汰了崔佛斯的父親,卻又留下了一堆能讓孩子衣食無缺,卻沒有時間能照顧孩子的父母。魔法保姆的奇幻故事,打入了那個時代的孩童與大人心中;崔佛斯的成功不只証明了當代人們求溫飽下的孤單與無力,更向這個無情的世界證明了她父親的價值。

如果能看懂崔佛斯與她的故事、她的父親,以及她的讀者之間這樣一個關係,那麼就不難理解她為何對迪士尼百般厭惡,也比較能懂,為何她看到製作團隊把銀行先生的冷酷現實誇大時,她會這樣陷入崩潰。

迪士尼與他的公司,在某方面來說,與她不願直接談論的父親一樣,不停的想引導孩童活在幻想的世界裡,但更另她難以忍受的是,他們竟然還是以此方式在賺大錢。他們的成功不但讓崔佛斯父親的堅持更加難堪,更在摧毀她原本的救贖之路(這是為什麼她會忽然帶滿惡意的對迪士尼說:「喔,我的天啊,原來你一直以為魔法保姆是飛來拯救孩子的」,便豪不客氣的揚長而去。)

至於因為銀行先生被誇張醜化而當場崩潰,則又更複雜了一點。銀行先生的創造,是一種她試圖與世俗價值觀和解的象徵。她一半的父親,按照世俗要求而成為一位稱職的銀行經理了,再藉由擁有父親另一半的魔法保姆,彌補了孩子缺乏童年的那份遺憾。迪士尼試圖誇大的舉動,打破了這個和解儀式的微妙平衡;變的更冷酷的銀行先生,意昧著說故事的人給與世俗角色更多的否定,這等同於讓故事退回了她父親徹底痛恨世俗的心態,也連帶喚起了她父親扮演銀行經理失敗的不堪回憶。

所幸迪士尼先生雖然錯讀了這個故事背後的儀式,卻嗅到了這個故事底下最核心的主題;寬恕。崔佛斯因為不忍指控父親的個性缺陷,導致了全家淒慘的下場,就寫下了魔法保姆的故事,一邊修正了父親的想法,一邊希望缺乏快樂童年的孩子,要能體會大人現實的必要性。迪士尼則正好是那種缺乏快樂童年長大的成人,他透過建造建造迪士尼樂園的方式,來平復他父親剝奪他童年的哀怨。兩個都是出生貧苦,童年卻完全相反的人,終於在這場艱辛的合作裡有了那麼一點交集。買家只是一個跟她一樣,想彌補童年遺憾的人,其餘的恐懼已是多餘的罪惡感,於是她簽下了合約,放手將故事交了出去。